1985年夏,吉林辽源市邮电局营业厅掩映在高高的白杨树下。茂密的树冠遮掩了天光,偶有阳光透过枝叶洒落点点光斑。那时我20岁,刚刚从省邮电学校毕业,走上工作岗位。
营业厅内犹如火车站般喧闹,最忙的是电报窗口。打长途电话也要排队,先填单子交押金,然后挂号等着。营业员接通电话之后,大喊第几号去某某号话间!听见号码的人飞也似的冲进小小的玻璃间,急切又满怀欣慰地与远方通话。话亭外一大堆人焦急地等待,常常里边的人还没讲够,外面就来敲玻璃了。
迈进邮电局后院,咔咔咔嗒嗒嗒的声浪撞耳而来,恍如轰鸣的纺织车间,那是步进制电话交换设备发出的机械声响。市话机房一派繁忙,机架上的选组器、继电器拼命翻转起落,俨如无人指挥的大合唱。而载波室则静得出奇,机架上布满了红得发烫的电子管。彼时,最先进的载波机不过是晶体管设备,通往沈阳、长春方向的高12路。也就是说,这座城市连接外界的长途线路不超过100条,打长途电话全靠人工接转。
话务员是清一色的娘子军,她们头戴耳机,日复一日地面对机台,手拿塞绳插来插去。用户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留有印象的唯有甜美而急促的嗓音,就好比电台播音员一样美好而神秘。挂长途电话需要耐心,用户不妨一边等候,一边把她们想象得貌若天仙。其实,话务员值机时非常紧张,几乎连喝水、上厕所的时间都没有……
这就是20世纪80年代,时光悠长而空气纯净。没谁说出过什么誓言,是学习和工作让我拥抱了青春与阅历。在最熟悉的家乡,交友、恋爱、成家、育女。隐约间,我觉得自己是一棵树,一棵长在通信园子里的小树,打算用40年的岁月守候这个园子。往事如昨,历历在目。当我站在2018年的夏日回眸,还能看见电报投递员骑着摩托车飞驰的身影,还能嗅到防腐电杆辛辣刺鼻的气味,还能触摸到电缆人井潮湿的四壁,还能听到大街小巷不绝于耳的电蛐蛐声……
长期计划经济体制使得通信业面临巨大的短缺压力,行业被诟病为“传统保守、严重落后”。在国家的全力扶持下,通信业奋起直追,有空必读的《人民邮电》报见证了通信大发展。虽然我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但无比自豪并全力以赴。从载波机务员开始,历任办公室秘书、副主任,电信科长,经营服务部与经维部主任等职。从引进程控交换机到干线光缆建设、农村电话改造,乃至开通两代移动电话系统,我和同仁一起心无旁骛地挥洒青春与汗水,投身于疾风暴雨式的超常规发展。报表上势如破竹般疯涨的数字,总让我们意气风发。
城市道路一扩再扩,营业厅前的白杨树隐入了岁月烟云,电信大楼一览无余地展现在市民面前。有几年春节,楼顶上高悬简朴的广告,上书:“打个电话拜个年!”通信建设摊子越铺越大,市内电话、无线寻呼、移动通信总在扩容,承载网、传输网、接入网总在扩建,似乎永远计划不周,似乎永远追不上需求。马路上随处可见的铁井盖,楼宇间看似寻常的铁塔抱杆,往往就是通信工程的杰作。随着电话几何级数地增长,通信服务的链条越拉越长,装机难修机难选号难交费难查询难,简直无处不难,用户投诉愈演愈烈。发展越快,缺陷越多,舆论压力越大。邮电人备感委屈并困惑不已,已竭尽全力,为何抨击之声一浪高过一浪?
历经邮电分营、寻呼剥离和移动重组,高耸入云的市电信枢纽楼终于竣工了。随着电信南北分拆,互联网时代悄然拉开大幕。一统天下的垄断格局被打破,似乎一觉醒来,长时间沉醉于高增长高效益的邮电职工,永远失去了四平八稳的氛围,必须面对丛林法则这样简单又残酷的生存命题。更无人能够想象,电信运营商的改革发展会如此波澜壮阔,曾经的邮电人的命运会如此跌宕起伏。
2003年隆冬,我离开市电信实业,来到省通信公司,参与了省网通实业改制,目睹了主附、主副分离。后来,我又去了中国卫通吉林公司。卫通是规模最小的运营商,租用的机房和办公室都在写字楼一楼,窗外便是花坛里的一棵樟子松。寒来暑往,我天天凝视它,惊讶地发现松树竟然会开花,沉稳的松针也有着吐故纳新的显著轮回……
一路辗转飘零,第三次重组时,我重归中国电信。倘若算上省城求学的三载光阴,我已在邮电系统浸润了36个年头。从没有投放过简历,也没有参加过应聘,而效力的企业大号却换了七家:邮电局、电信局、电信实业、通信公司、中国网通、中国卫通、中国电信。长春距离北京不过1000公里,而我却走出了这样奇特复杂的职场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