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记者|李翔 石海威 周昶帆
尤金·奥凯利坚信自己可以成为一个更好的CEO。
他通过冥想和不断地追问内心,感觉自己正越发的“随心自在”,并且在抵达生命的“完美”。他正在经历一次人生挫折。但他觉得自己从挫折中所获甚多。他学会了更加注重当下,也不再想要刻意去划分家和工作的界限。在高尔夫之外,他开始喜欢上了滑雪,这项运动同他会计师的性格并不相符。它是一项确定性没有那么强的运动,滑雪者需要依据地形而动。“滑雪允许犯错误。滑雪更加宽容。在滑雪场上,你可以屡屡犯错,但是你还能滑出佳绩。”尤金·奥凯利说。
他对现实的感知变得更加细腻。他也因此更加喜欢现实了。在打高尔夫球时,“我喜欢风拂松梢的感觉,就像海风掠过水面和海洋一般。我还能闻到松树沁人心脾的清香。百鸟盘旋,鸣声嘤嘤,红蓝相间的羽毛无比艳丽。”
他反问自己:“如果在之前的生活中,我能够让这种随心自在发挥得更加淋漓尽致一些,结果又会如何呢?在生活的每一天都能随心自在,又会怎样呢?我会因此而丧失在商界的成功吗?”他的结论是:“当年如果能有现在的觉悟,那我就能成为一个更加出色的主管。”他相信自己会更加有创造力。
看上去他已经成功得不能再成功了。当时他已是美国四大会计师事务所之一毕马威的首席执行官,管理着超过两万名员工。当美国总统希望邀请一些知名的CEO到白宫做客时,他必定会在那个名单里。每天排在他日程中等待和他会面的,都是商业大亨和知名公司的CEO。他们或者是他的朋友,或者是他的客户。
现在他发现了可以让自己成为一个更好的CEO的方法,或者说哲学——唯一的问题在于,此时距离他的生命结束只有三个月的时间,或者更少。他的大脑被医学无法治愈的肿瘤占据了。
身患癌症商业精英俱乐部的另一名成员安迪·格鲁夫的经历则是另外一种类型。他以一种充满怀疑的精神浏览了他能找到的几乎所有关于前列腺癌的论文。白天他照常工作,工作间隙就给这个领域的权威医生们打电话。“晚上,我阅读医学论文,总结论文中的数据,或将不同文章中的数据进行比较……一开始,那些论文混乱得让人吃不消。但我越往下读越清楚,就跟我30年前学习半导体时一模一样。这多少在我的这次挺吓人的经历中,增添了一种奇怪的乐趣。”安迪·格鲁夫说。
他比较了两种治疗方法的优劣:手术和放疗。以科技企业家特有的方式,他以概率的方式来计算公认的首选治疗方法——手术的效果,要知道他可是戈登·摩尔的搭档。“如果我没有囊外扩散的话,数字表明假设给我做手术的医生很棒,我10年内的复发率只有15%。如果有囊外扩散,我在相同时间内的复发率达60%,而我又有60%的可能性属于后者。这表明我10年内的复发率为40%,这个比率并不让我满意。”安迪·格鲁夫说。
他和15位医生和7位患者认真交谈过。那些医生分别是不同疗法的主张者和施行者,那些患者则在实践中采用了不同疗法——有时他会有些恼火地发现,患者和医生的说法并不一致,甚至大相径庭,比如在对手术治疗法后遗症的描述上,患者表示苦不堪言,而医生则宣布大为成功。他抱怨说这种现象绝对不会出现在他所处的行业。
在拜访了主张放疗法的医生之后——他还需要在放疗的几种方法之中再做比较;他将两种治疗方法写在纸上,他称之为他病情的资产负债表,然后从中选择了“聪明弹”放疗法——这种治疗方法采用将高剂量种子短期植入体内后取出的疗法,它使人可以计算并控制放射性种子在体内的时间。
然后,他颇有些自得地说:“一共加起来,我只请了3天假。随后,大概过了两个星期,我就一切正常了。然后,体外放疗阶段开始了。作为补充治疗,共做28天,每天只不过几分钟的事儿,却实在很麻烦……让我最恼火的是,我的体重增加了。”
安迪·格鲁夫这段抗击癌症的经历非常著名。他把自己患上前列腺癌的故事发表在了《财富》杂志上。在那本著名的《只有偏执狂才能生存》中,他也专门用了一章来讲述这个故事。他的传记作家理查德·泰德罗开玩笑说,得知自己的老板因为前列腺癌也只请了三天假,英特尔的员工们都不好意思因为感冒请假了。史蒂夫·乔布斯在获悉自己患上癌症之后,就在第一时间打电话给了安迪·格鲁夫。安迪·格鲁夫陪了他两个小时,并且给出了自己的建议。
我们本期 面的主角李开复则介于这两者之间。和安迪·格鲁夫一样,在接到医生关于自己患上四期滤泡型淋巴癌(他体贴地对记者说,关于滤泡型淋巴癌的具体解释,可以在百度百科上查到)的宣判之后,这位在中国大陆最知名的商业精英之一也选择了自己的研究方式。他通过互联网访问医学网站,来确认自己的病情的严重程度——他得到的结论是医生关于一到四期的分类方法并不科学。他通过这种方式重新找回了乐观。乐观,这是成功的创业家和成功克服癌症的患者都需要具备的最重要的品质。
当然,他和安迪·格鲁夫一样战胜了癌症——科普作家和医生悉达多·穆克吉称之为“众病之王”;而尤金·奥凯利和史蒂夫·乔布斯很不幸地都没有成功。不同的是,安迪·格鲁夫非常自得于自己只请了3天假,然后用了28天时间,“我挺过来了。不再有什么激素反应啦,放疗啦,午睡啦”。在放疗后3周,他按照日程表在日内瓦95’电信大会上做了他称之为“我职业生涯中最重要的一次演讲”。李开复则用了17个月才回到创新工场位于北京中关村鼎好大厦的办公室。在此前的17个月时间内,他只能在台北通过视频来参加创新工场每周的会议。而且,即使是在回归之后,他仍然对自己的工作进行了调整。他声称自己只会用一半的时间在工作上。他希望像安排好工作一样安排好压力和健康。
和尤金·奥凯利一样,李开复重新发现了“生活”这回事儿。他的感官在被重新打开。现实向他呈现出除了“成功”之外的其他美好。2月13日在北京的家中同包括《财经天下》周刊在内的媒体交流时,他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几个月前我去朋友家里,一进门,觉得他们家的桂花好香,家里布置得好漂亮。我说你这个躺椅真棒,家里布置得这么好,让人很想去躺一躺。他说我家一直是这样啊。我说,你家不是刚装修吗?他说你来过我家好几次了,你怎么会这样说?你以前是不是都不太关心这些?每天脑子里在转,创业啊,投资啊,30分钟了还没发微博啊,谷歌发生危机了,来了个什么人啊,是不是你现在终于可以闻到桂花香了,可以看一看风景了?”
脸上长满包包的汪华当时坐在李开复旁边。在李开复缺席北京创新工场的17个月时间里,汪华是创新工场在投资方面最重要的领导者。他以聪明和不修边幅著称。李开复看着汪华对大家说,你看,这时候你就要注意了,这是免疫力低下的一个表现。不过,他马上补充说:汪华可以放心,这不是带状疱疹,我现在能够认出带状疱疹。在被确诊患上癌症之前,李开复也曾患上一次严重的带状疱疹。
李开复在台湾养病的17个月中,创新工场合伙人汪华主导了创新工场的投资。
他甚至开始谈论自己从前是不是过于“功利”。他开始重新思考通过自己的几本书传递出去的价值观:最大化影响力、做最好的自己和世界因你而不同。
3周之后,3月5日,《财经天下》周刊在创新工场北京的办公室内再次专访了李开复。卡夫卡说,疾病是一种恩惠,它给我们提供了经受考验的可能性。如我们之前所看到的,尽管确定地知道自己的时间所剩无几,尤金·奥凯利仍然认为疾病是生命送给他的礼物,而且他将自己在病中的感悟写了下来。安迪·格鲁夫战胜了疾病,同时他也将自己的患病经历发表了出来,先是在《财富》杂志,接着是在自己那本畅销书《只有偏执狂才能生存》中。同样,李开复也没有避讳谈论自己的疾病,以及疾病给他带来的改变。
当然,这场疾病在17个月前刚刚宣布时引发的轰动效应到今天也没有完全停止。这不仅仅是因为李开复的身份,他是中国人最熟悉的商业世界的面孔之一,也是微博上影响力最大的公众人物之一;不仅仅是因为这场疾病毫无预兆的突如其来和李开复在疾病面前表现出的谦卑;也不仅仅是因为这场病要让创新工场离开李开复单独运转一段时间,而且在当时没有人知道这段时间会延续多久——这同样是一个精彩的故事,一家突然离开了其创始人、CEO、形象大使和精神领袖的机构必须单独运转,它如何保持团队的士气、正常运营甚至要在空前激烈的竞争中不落后于对手;还因为当时复杂肃杀的舆论环境,这种环境让李开复的病也显得不那么单纯。
而在他离开的这17个月中,他早已看到的科技创业和创富的疯狂劲头并未平缓。中关村一条被命名为创业大街的街道开始广为人知,并且变成了创业精神的符号;阿里巴巴在纽交所的公开上市刷新了IPO融资额的历史,并且让这家公司成为仅次于谷歌的全球第二大互联网公司;BAT三巨头尤其是腾讯和阿里巴巴在以买下中国互联网的劲头进行大扫货似的收购;包括陌陌在内的新的移动互联网公司闪亮登场;小米成为了全世界估值最高的未上市科技公司;围绕着移动端的争夺越发激烈,微信和支付宝关于移动支付的战争,滴滴打车和快的打车的烧钱之战(然后它们又在情人节那天宣布合并了),美团和大众点评的竞争;新兴的公司正在比赛着发布17个月前可能难以想象的融资额,然后也有人争论说其中有些公司在融资额上作假……因此,我们对李开复的访问当然也不可能不谈及正在发生的这些事情,毕竟,他是中国互联网世界最有发言权的观察者之一了。
好的,现在,开复,欢迎你以更平静的心态回到这个更疯狂的世界!
专访李开复
Q:李翔
A:李开复
第一部分 谈病情
最危险的时刻、恐惧感、阅读与治疗
Q:之前听说,治疗过程中您有过大出血的经历,很危险。您在那一刻内心的想法是什么?
A:流完了就没了(笑)……
其实挺搞笑的,因为那次我大出血的时候,不是内出血,是它的人工血管没做好,血就射出来了。照那个射的速度,估计可能不是很长的时间就流光了。它不是我的病很严重,所以大出血,而是手术之后没做好的问题。人工血管拔开以后,因为是一个非常大的人体血管,血就射出来了。
那时候其实我太太跟我姐姐,还有我姐夫就在隔壁。我就说,流血了,赶快叫人,完蛋了。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他们开始大笑。
Q:以为是开玩笑。
A:因为我平常跟他们乱说话说多了。我说真的,快点快点。第二次又笑起来了。一直喊到第三次,我太太终于进来,(然后)出去赶快找医生、护士。她去找的时候,其实我觉得也没什么,就是在想该怎么办,没有真的觉得说就会死掉。
Q:那算是最危险的时刻是吧?
A:那就是一个……其实就觉得人的反应真的很慢。我顺便教你们一下,万一哪天有大出血的话,你要拼命把它按下去,这样子。电视里都不对的,流血了遮住遮住,不是的。你要拼命把它按回去,要不然它会射回来。
那就是一个我觉得事后想很搞笑的事情。以后不要再做放羊的孩子,老是骗人。
Q:没有恐惧感?
A:还没想到那里,一共两分钟。恐惧感应该是当医生说我是四期的时候,那时候开始有。四期就是要死嘛,结果发现他们不科学。
简单地说就是他们把人的淋巴癌分成一期二期三期四期,百度一下就知道了。一二三四并不是真的很好的预测,你不严重、比较严重、很严重、快死了。它的一二三四分法很容易让病人听懂。但我觉得这其实是非常不严谨的做法,有误导。因为一个癌症病人,人家跟你说你是四期,肯定你吓都被吓死了。你有没有看凌志军的书《重生手记》?癌症三分之一被吓死的,三分之一被医死的,三分之一才是真的死的。
Q:你读过他那本书?
A:是,我一生病,就读了。他送了我之后,(一直放在)书架上没看。一读,他写得特别好。其实我的这种滤泡性淋巴癌,你要精确评估我存活的年度的话,要看下列一些东西。一个是IgG(人体的免疫球蛋白,对免疫力有重要作用),百度一下,谷歌一下都可以。第二是叫LDH(乳酸脱氢酶)。第三个是要看你的肿瘤有多大,不是多少,而是多大。超过6厘米,是一个很大的线。如果你有一个长了6厘米,那就挺不好了。第四是要看有没有进入骨髓。还有一些其他的年龄什么等等的。
我去自己查了这些东西以后,发现我的IgG是正常的,我的LDH是偏高的,我没有6厘米的,也没有进骨髓的。所以我就重新算了一下。如果真的用我们人类简单的分类法,一期没事,二期有点严重,三期很严重,四期是要死了,我其实大概是2.5了。
所以当我说服自己是2.5期,然后我用数学公式算了一下,根据过去的1000个病患的例子,根据我得到的这几个结果,我大概活5年的可能性是有50%多,活10年的可能性是30%多。这个听起来就没有那么恐怖了。其实就是用科学的过程来说服自己,顺便也了解到医学界的不严谨。但是对我来说,很幸运的是我看到50%、30%,这个数字听起来好像概率挺高的。
如果有人跟你说,你有30%的可能性能活10年以上,70%不能。当然你听了会不愉快,可下一步问题就会变成:我如果要把30%变成60%该怎么办,什么情况下30%会变成10%?答案很简单,好好照顾自己。这就是上次我们谈的饮食、运动、睡眠跟压力。我如果都做到80分,也许我的30%就会变成70%。就是这样。
Q:我不知道您有没有重新去看类似英特尔的安迪·格鲁夫写自己患上癌症的书?
A:没有,坦诚地说从来没看过。我看了很多书。包括有一本叫《追逐日光》的。尤金·奥凯利写的。他是毕马威的CEO。从得到确诊到生命结束只有三个多月。然后要过好每一天,活在当下。也读过一些宗教、神学、哲学、心灵、医疗,然后如何帮助脱离悲伤什么的。还有很多的养生书,太极拳,还有什么甩手功、气功、中医针灸,还有医生让你吃姜、打果汁,没有都做,就是去看了,全部看一遍,判断自己该做什么。我觉得有些好难的,有些尝试了一下就放弃了,有些觉得就不要试了。
我去网上查各种资料,哪些营养品是可能抗癌的,因为这些东西也不能很确定,我就英文中文都找,大家公认的那些我就去买了一堆。然后我家里有一个柜子,你拉开的话,两个抽屉全部摆满的都是药。当时经常去美国采购,我女儿帮我带一些回来,有一些直接航空运,有些我在台湾或者其他地方自己买。什么维他命、灵芝、孢子粉、胡萝卜素、鱼油,还有台湾一个很神秘的医师送来的帮助提升抵抗力的……后来因为怕重复吃了,所以我就每一天放一个盒子,再后来那个盒子不够放了,我就买了各种不同的盒子,桌子上每天打开来,这么大一把的药……我太太说,你这样子吃早饭都吃不下了,你要把药当早饭吃了。她很担心,就去问我的医师。医师说你今天吃几颗?我说还好,二十多颗。“太多了”,医师说,“你让我过滤一下”。最后他就说维他命B是可以吃的,然后另外还有两样,其他的就不要吃了。
第二部分 谈疾病的改变
工作安排、控制情绪、和对疾病的接受
Q:您回来之后,我们也见过两次,经过这么大的变故,您好像也没有重新规划自己的人生。
A:其实有。我说工作50%的时间,不是说每天工作四小时。我上次见你的那个礼拜排得比较满。但完了我就去欧洲瞎逛,去购物、去看景点、去吃美食了。你看我发的微博、微信就知道。这样就有足够的放松。平均达到50%,这是我的目标。
这次我们谈完,明天我就回台湾了。回台湾后我没有安排任何的行程,下面一个礼拜几乎都没事。就是放下,去爬爬山、陪陪家人,还要做个体检。除此之外没有过多的计划。
另外的话就是工作的强度跟力度。我给自我的定位,就是说他们过去17个月做得那么好,我不会插手进去干涉他们的工作,我会继续放权给他们。我想做的几件事其实也很简单。第一就是作为创新工场对外的一个窗口,无论是对媒体、社交媒体,或者是投资人,多花点时间,这个是很轻松可以做的。跟你们聊不会说绷得很紧。你不是大公司投资部要来跟我谈条款的,这是完全不一样的。
第二,我觉得我可以用我的过去的一些人际关系跟桥梁,再去看看全球化发展的机会跟潜力。比如说去硅谷看看那边的投资人,或者去我的几个老东家的高管那里看看,然后就是看看海外有没有很棒的华人回来创业的。或者是对接的机会,中国有什么地方领先那边的发展,那边有些什么好的想法可以带回国内。这些我觉得是可以比较轻松之下完成的。
第三,如果是帮助我们投资的公司的话,我觉得我最能帮助的应该是比较大的那些公司,比如说从100人发展到1000人的过程中,而不是3人到30人的过程中。我会倾向于挑选这些公司来帮助他们。这样比较适合我过去的经验。这一次我们刚去了豌豆荚。跟他们谈谈战略、发展、机会、挑战。跟整个团队大概聊了一个小时,整个三百多人,讲了一些我对未来的预期,对他们的认知、认可和建议。
最后一点就是真的在恢复作为创新工场的领导者。
这个领导者,一定程度是一个象征,只要我人在这里,就是感觉大家心就踏实了一点。当然,一部分是说(要明确)创新工场到底是什么?上次你在我家听到的,我们自我认知的三点,每个人该做什么。关注我们的每个员工。听他们的想法跟建议。综合我们的战略和方向。这已经超过50%了,不能再多了。
其他的细节我就不管了,去见创业者,分析评估,他们去做,我最后把关就可以。而且把关我是跟我的合伙人一块把关,不是我一个人。这样的话我觉得我的压力不会太大。
Q:之前在互联网上也一直有一些对您的传言,您有听到或者看到这些传言吗?那时候反应是什么?有些涉及政治的,也有些关于个人的蛮恶毒的内容。
A:我因为生病都没怎么看微博。因为我觉得这其实是很大的负能量的产生。就是说你看到一大堆负能量,会让你去纠结,让你去忧心,让你去生气,然后就会产生压力。压力之后你就绷得很紧,然后就会抵抗力下降,抵抗力下降,什么带状疱疹、癌症又来了。这些东西都放下了。我对创新工场有一定的责任感,但是我已经做到50%了,自己的那些东西,我觉得平常心做事,做有意义的事情,不要分析那么清楚,在乎那么多。都放下了。所以我也不会计较那么多。不是说完全没有听到,其实根本不在乎,不会关注也不会回应。
Q:您有什么控制情绪的方法吗?可以让自己内心平静的。
A:有,其实就是能够让工作不要形成压力。看到团队做得那么好,我就放心了。另外就是知道自己身体最重要,然后培养一些习惯,不要每天把自己的行程排得满满的,甚至不要排行程。要学会观察体验享受一些人生美好的东西。包括亲情,包括跟家人,包括去爬爬山,听听音乐,看看书,看看电影等等。
我回想以前绷紧的时候,什么情况能够放松,几乎只有看电影。听音乐也不行,洗澡不行,爬山走路运动都不行,跟家人在一起都不行。他们讲什么我还是想的那些,老是不断地转公司的事情,这本身就是最大的压力。
以前我的压力大到什么程度。我的背后有两根脊椎,一根是我的脊椎,还有一根因为多年的工作姿势和压力,让我的肌肉痉挛,已经扭曲成一根硬棍了。我这17个月一个很大的成就就是这根棍子不见了,因为我没有很绷紧,再加上按摩运动什么的,好了。
Q:您生病之后,其实我一直蛮好奇,您是怎么看待互联网上一些对您的病,包括对您个人的一些很恶意的评价?
A:我微博、微信、朋友圈基本上都不上。所以很抱歉,很多人都说你看到什么什么。没看到。其实我看了也不会生气。我觉得自己过好自己的日子,然后好好地、开心地活着。别人如果夸奖我,我也看不到,我也不会特别地把自己当一回事。以前两者可能都会,但现在不关注这些了。
Q:您开始知道自己生病的时候,我不知道您对创新工场会有什么担心吗?
A:当然会,过去我还是参与很多事情。(担心)就是不知道会做得怎么样,而且投资人我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继续投资。如果他们知道我是癌症四期,不是深度理解(什么是四期)。所以我也不敢跟他们说这些。
当然,如果我真的是快要末日了,我还是得跟他们说。但是我自己研究发现,还有30%多几率可以活10年以上,那还好,我就赶紧把自己养好。
当时是很多未知数。但实际上真的顾不了那么多了,自己留得青山在,以后还怕没柴烧?如果自己身体不行了,那本来不用担忧的都要担忧了。所以我要先把自己身体撑住。团队也跟我说他们的祝福,不会来烦我,希望我能早日康复。他们很少问我问题,好消息会偶尔跟我说一下。不要求我做任何的事情。这让我能够比较专注地去修养。
Q:您刚才讲,开始的时候还是有一些担心的,你怎么缓解这种担心?
A:凡事其实……当你碰到过一些特别巨大的挫折的时候,一些新的挫折就会显得比较小,也就不那么会压着你了。所以说我以前面临过微软的官司、方舟子的问题、在谷歌时的问题,其实相对来说那算什么?所以对公司的担忧并不会特别地大。我们谈的这些(挫折),跟得了癌症,哪怕是2.5期的癌症相比,也微不足道。
Q:还是想问一下,医生告诉您这个事情之后,您的第一反应是什么?我记得那时候你还在承德开公司年会?
A:没有没有,那个时候其实还没有确诊,只是说怀疑。我觉得就是说,人的正常反应,第一反应就是说,“真的?”我要确定它是不是真的。“应该不是真的吧”。然后找各种方法安慰自己不是真的。去见很多乱七八糟的医生,中医、西医,还有一些比较奇怪的帮你弄各种仪器来测,反正希望听到越多安慰(越好),寻找自我安慰。但是当一旦确诊以后,下面就是,一方面问为什么是我?我做错了什么事情?然后谈条件,我做错(什么)事情,如果是因为这个得到惩罚,那以后我不做了,就让我活下去好不好?就是这种心理过程。另外一方面,当然是查科学资料,同时这些都在同时发生。
应该说确诊之后有一段时间是相当低落的。但是一方面查出来不是真的末期,不是真的只有几个礼拜或者几个月可活了,就尽量告诉自己,我要放松心情,因为越绷紧就越糟糕,越担心就越糟糕。另外一方面的话,就是说:“好吧”……就已经接受了。人碰到困难,总是先不承认,然后是谈条件,最后发现谈不了条件就接受。一旦接受以后,那就好了。但是得有一段时间,有两三个礼拜是不行的。
第三部分 谈对“工作”的看法
生活工作如何平衡、创业的进取心与平衡是否矛盾以及对“功利心”的反思
Q:貌似现在其实平均每个人的工作时间越来越长。包括一些公司著名的996的工作时间。我不知道在您看来,对于高速发展的互联网公司,存在所谓生活工作平衡吗?
A:我觉得我们要做的是四点都做到及格。及格是什么,其实每个人可以自我定义一下。每天睡三小时肯定是不及格的,每天只吃麦当劳肯定是不及格的,从来不运动肯定是不及格的,压力扛得特别地大肯定是不及格的,每天睡不着觉肯定是不及格的,必须要吃安眠药肯定也是不及格的。什么是不及格我觉得非常明确。
我会建议所有创业的人、工作的人、全世界的人都应该做到四个方面及格。创业者可能压力比较难及格,但是至少其他三者要及格。你一天工作比如说11、12、13、14个小时,绝对足够了。真的把自己逼到不睡觉,这个的话,其实你如果免疫力一低,就会有很严重的问题。还有另外一个建议就是说要关注自己的免疫力。免疫力降低,什么都来了,最不重要的是感冒、喉咙痛、扁桃腺炎,再严重一点肺炎,再严重点就是什么带状疱疹、癌症。这一系列所有从不严重到严重的东西,都是抵抗力低造成的。
抵抗力怎么衡量我不知道,但是如果你整天感冒,满脸是包,或者得了带状疱疹,或者是得了肺炎、支气管炎,而且多次得,这些都是给你的信号:慢下来,慢下来……就算你在创业,抵抗力太低的话,最后你再拼命去做,是适得其反。你如果得了什么特别严重的病的话,你就根本创不成了,所以还是要注意身体。
Q:当您分享一些这方面的感悟给创业公司的CEO时,他们会真的相信吗?还是他们的进取心会压倒这些?
A:我不知道,但听的时候感觉是听进去了。至少有一位我们的CEO,我知道他每天都工作到两三点,然后五六点就起来继续工作,每天睡三小时左右。他号称自己不那么需要睡眠。然后我不断多次提醒他,后来他的几个拍档,开了一个微信群。他们说,我们每晚都工作到很晚,但是我们睡前要发一个“我要睡了”。最后一个睡的人前一个人去提醒,大家依次提醒,睡的时候发一个“我要睡了”出来。当然他们可能还是一点睡,但至少不会拖到整夜不眠。所以我觉得是有听进去的。
另外,我觉得我给他们的这些建议,有一个建议他们很听得进去。尤其是(公司)发展到一定阶段的。这个建议是:做一个全身癌症的筛查,这个技术是很先进的。我觉得有点做广告的嫌疑,做一个全身核磁共振的检查,是几乎不伤身的。而且肿瘤几乎都看得到,除了骨癌、胃癌、肠癌之外,全部的肿瘤看得清清楚楚。现在有少数的医院是有的,核磁共振的全身癌症筛检,虽然很贵,但是如果到了四十岁以上可以做一做。有几个创业者,我知道去做了。
有一次一帮创业者去台湾,我们就安排了时间,请台湾癌症筛查方面非常有名的郑慧正医生跟他们交流。其实我刚才讲的四个及格,也是郑医生的内容,不是我的。
Q:经过这17个月的暂时离开,有没有什么东西是您之前非常笃定认为是对的,但现在可能就有所怀疑的?
A:我觉得好多。上次也跟你讲了,比如最大化影响,然后拼命地去改变世界。其实我觉得改变世界是可以的,增加影响力也是可以的;但是如果把它当做一切,做什么都去精细地去算怎么去最大化影响力,怎么去改变最多的世界,然后用这个做你一切的动力,这样肯定是不对的。因为,我们凭什么狂妄地说我们能改变世界?世界上未知的东西那么多!我为什么得癌症,得癌症是因为什么?还是癌症是来提醒我,说现在是时候要慢慢改变。是因还是果我们都不知道。既然有这么多不知道的,我们如何可以傲慢地觉得,我们可以去评估影响力,可以来改变世界呢?
李开复此前出版的每本书都是畅销书。但现在他开始重新思考自己的一些人生观。
这个东西我现在基本上是重新去思考了。很多很狂妄的东西。特别多的人特别重视和爱惜名声,所以才会造成说,增加影响力,微博多添粉丝,写书多卖一点,别人说我不好我就很生气。我觉得很多人都是这样活着。这样活着很累。现在我是觉得,我已经做了很多我小时候梦想做的事情。我已经很开心了。所以接下来就是比较平常心地对待一切。谁需要我帮助,我都愿意听听。如果能帮助的话就去帮。不会去那么功利地衡量。每个人都是平等的。就像在癌症面前大家都是平等的。每个人都有他的灵魂,他这一生都应该有机会去体现。太功利地去评估,演讲不到1000个人我就不想做了,微博不加一百个粉丝今天就白过了,现在想想看,是很肤浅无聊的。这样的改变比较多。
第四部分 谈科技与投资
共享经济与万物互联、复盘创新工场投资得失
Q:我看了您之前的两个演讲,讲科技行业的趋势。我想问的是,这17个月里面,有哪些变化是出乎您意料的吗?
A:我觉得共享经济发展的速度,超过我两年前的预测。但是我们也一直在看这个领域,也有成功的案子。共享经济其实是把整个资源配置的浪费、财产的使用、时间的效率,一起都解决了,还有把中介驱逐。这些东西一次性全部都解决了。移动加社交的方式。
如果我们由此往下推算的话,我觉得物联网时代是肯定会来的,虽然三年前出了点泡沫,不是泡沫,应该说是吹牛。因为当时太贵了。但是未来可以想象,其实这一切都不是很难的。理论不难推算,互联网怎么起来的,移动互联网就怎么起来;移动互联网怎么起来的,物联网就会怎么起来。但时间可能要算一算,什么时候够便宜、够普及。一旦起来了就会有很多你不能想象的东西。移动加社交加实时加地理位置就带来了今天的共享经济。未来的各个不同领域,比如说家庭智能化,可穿戴设备,或者汽车行业,每一个都会带来改变。未来这种一波一波的浪潮跟巨大的震撼,会继续地出来。
Q:在此前的浪潮里有什么后悔错失的项目吗?
A:谈一个(具体)项目可能不太好,总体我可以说一下。如果说今天的10亿美金公司的话,有一些我们是谈过的,有一些我们没有谈过。可能有一些错失,我们不是很后悔,但有一些会觉得自己要去复盘,然后看自己做得好不好。
我觉得有一些当时嫌贵,这一点我们有反思。真的特别棒的创业者,我觉得是不能嫌贵的。哪怕是少占点份额,再贵一点。只要他(创业)的领域是你认为很不错的,他适合做这个事情,他又年轻,基本要多少就多少,投了!我们也许钱不够,都不能占他多少份额。错失超级明星——就是说能力超强的创业者,这个我觉得是可惜的。你也可以看到最近我们投了几个相当贵的项目,表示我们这方面是有所学习的。
有一个还有点争议的(情况是),一个明星创业者、一个很棒的创业者,但他的方向是绝对会失败的,该不该投,这个我们还在考虑。从一个角度,你先投了,建立一个关系,钱烧完,或者钱也许没烧完就换方向了,再或者烧完了你去再投一次。这个我觉得内部还是有一些争议。没有找得到(方法)。我觉得我们团队是比较分析型专家型的投资人。对这点我们还是没有达到共识:只要人对,不管他做什么我们都支持。如果我们认为这个东西必然是不行的,我觉得我们现在的共识还是算了。因为这跟我们的风格还不是很匹配。
可能还有一种是,这个人我们认为他真的跟我们公司价值观方面有大的偏差。价值观的差别而错失的,这种不后悔。因为最后,不同的人走在一起,彼此带来的痛苦,何必呢?也不是说我们要求他是我们同样的人,而是说价值观方面、底线方面,比如为人、人品、底线伤害用户(的举动),这些方面,我们基本上一点都不会考虑。
Q:您讲的第二种情况,就是绝对会失败的方向,一个足够优秀的创业者,他自己意识不到这一点吗?
A:有时候不会。这是一个悖论。我跟你讲的每一个都有现实的例子,他就是不会。也许当时他是基于不同的背景,看问题从不同的角度,而且每个创业者都很自然地爱他做的东西。
或者是,一个很棒的年轻人,还没有太多经历,然后要一点点钱,但是必然会失败。这是一个延伸的问题。我们可能还是很难(决定投资)的。因为我们(不会)花了这么多时间分析判断,然后去投一个明显我们认为不是说这个人能力不够,或者是说这个领域我们没有搞得很清楚,而是说一个必然的走向的东西,是99.9999%会失败的。我们看过太多了。比如从理论和实际上来说,市场不存在。
如果是很棒的年轻人,该不该支持他一下,这样以后还有个(继续投资他的)机会。而且也是在帮助年轻人达到梦想。这个我觉得我们如果说YES的话,会对我们整个公司的方法论跟文化产生很大的碰撞。就是说我们那些年轻的投资经理,他们会说,原来我们不用那么深地去分析,看人就可以了。那我们也来看人吧!
看人很棒,徐小平很会看人对不对?但是我们这个团队,每个投资经理,我们不是评估你看人的能力把你招进来的;是看你对行业的深度理解分析,产品的深度挖掘。这批人是这方面很强的。如果突然说,好,大家都来看人吧,那我们肯定做不过别人的!
这方面来讲,现在还是比较纠结。
Q:这个问题跟上一个问题是相关的。创新工场可能是大陆最早看到移动互联网趋势的一家机构。但现在来看的话,它不是移动互联网这个趋势的最大的获益者。您认为原因是什么?
A:这个问题其实很公平。当然我觉得我们其实做得也不错,回报也很好,投资人跟我们都很开心。所以我不会去纠结谁是这一波最大的获益者这个问题。但是如果你问我们为什么不是最大的获益人,这是个很公平的问题。
我觉得有几个问题的存在。第一就是当你很透彻地分析了一个领域,然后真的领跑的时候,可能应该多投一些公司,不要说好我们来布局,布局五个公司、六个公司。然后最后ecosysterm就是他们成了,别人都不会成,那你哪有那么好的运气?做某一个环节的,或者发展ecosysterm的某个具体的方向,你不会看得那么准。你方向已经领跑别人了,不妨多投点。这是我们复盘的结论。然后就是,(只要是)很棒的人做这个领域,就投。他领域已经靠过来,人也很棒,又不是必然失败的,那就多投点。这是我们现在得到的结论。
你可以看到,现在投资数字娱乐内容领域,我们其实是秉持这个精神去投的。我们投了非常多的公司。也不会去纠结你们两个会不会有点竞争,只要不是说一模一样的,我们就投了。当你好不容易领跑一点的时候,要赶快做。这是第一个结论。
第二,最棒的创业者一定是非常有自信、独立独行的人,不是寻找孵化的人。所以我们现在不会再去找那些需要寻找屋檐孵化的人。这不是说我们当时投的那些人有问题,只是说我们当时的模式,对那些独立性特别强、自信心特别强的人,会让他们有一些感觉不好——我要找一个给我点帮助的天使,而不是一个来做我老师的或者孵化器的机构。这一点我觉得我们也已经学习、领悟,然后修改了。
第三个原因,很坦诚地说,我们钱不够。那个时候我们只有1500万美元,而且没有全部到位。那些有机会投入早期的,它们的估值……比如说我们知道的那几个特别值钱的公司,假设我们有机会投的话,那个时候他们的要价跟我们银行里的存款……有些我们也是投不起的。这就是一个运气了,没办法。
Q:王兴跟你们谈过,是吧?
A:全谈过。都是朋友。你现在看到的大概每个(我们)都认识。有些可能没来找我们投资,有些可能我们因为种种原因没有投。有些可能就见都没有见,因为种种理由;有些可能是投不起;有些可能是他们不要我们的钱。这些理由都有。王兴当然见过,而且一直是要好的朋友。这种例子其实不止一个,(而且)不止移动互联网。大部分的,我们都见过。不过(我们)也投上了几个。
现在我们有接近20个一亿美金的公司,他们每个其实都还是有潜力的。所以我觉得公司的发展,有时候快一点,有时候慢一点。如果你去衡量我们投出了几个明星公司,可能现在还不能看清楚。未来可能还会出。
如果是衡量有几个一亿美元公司,我觉得我们做得很好。如果衡量我们有多少个5000万、3000万美金公司,我们也做得非常好。现在看起来我们这种分析型的、深入型的公司,可能真的会帮助他们稳扎稳打。不见得是爆发式成长,但会一个一个地长起来。我们的死亡率其实相当的低的。我觉得衡量有多少10亿美金公司,这个来日方长。现在我们有接近20个一亿美金的公司,还有更多5000万、3000万的公司,他们每个都有很好的成长性。所以出现更多的10亿美金公司,我们还是抱有希望的。
我们一定会达到,而且也必须达到。因为我们整个商业模式不是说把每个投资翻一倍,也不是说一个质量一般,另外一个翻30倍。我们肯定每一笔基金都要产生几个10亿美金公司。
第五部分 谈创业
全民创业,不同创业者的成功概率
Q:您也有讲到,今天连续创业者和大公司出来创业者越来越多。是这些大公司出来的创业者和连续创业者成功的概率高,更值得投资呢?还是说现在确实是一个全民创业的年代,可能一个没有创过业的人,成功概率也非常大,也是值得投资的?
A:没有创过业的平均概率一定低。因为没有创业的有太多太多人。我觉得可能应该是连续创业者最高,大公司其次,然后没有经验的应该是最低的。但是没有经验的也有很多很棒的,像最近有很多90后创业者。突然有一个很棒的技术什么的,这个也是存在的。没有经验并不是说他们不优秀,而是他们基数太大。应该这么说。
所以大家追捧的可能还是连续创业者。他们的价钱就会贵。我们也希望投到很多好的连续创业者,但我们也很愿意投初次创业者。我们这两者都有投。只是投第一次创业者的时候,我们花太多精力去分析就会困难,因为这个基数太大了,很分散。
我们跟徐小平、蔡文胜合作群英会,我们三家一起来,做一个比较大的海量的筛选,我们每个人少占点份额,但能够覆盖多一点,帮我们以后也做一个判断。这也是我们为什么走这条路的理由。未来如果你看上市的顶尖的20家公司,有多少是首次创业的,这个比 例一定还是有的。但是如果我们闭着眼睛找两个创业者,一个是连续性的,一个是第一次。一定是前者的概率大,当然一定前者比较贵。但是我两个都不想错过,前者我可能就是去挖掘、跟别人竞争,彼此认识。后者的话,可能就稍微覆盖面大一点,像群英会这种模式。
Q:为什么感觉只有中国和美国的创业比较疯狂?
A:美国是它的一种文化,改变世界,追逐我心,做自己爱做的事情。硅谷是一个把全世界的精英都拉到那里去,变成一个国际创业的天堂。它的开放、分享的思维方式,还有它的整个教育的模式,史蒂夫·乔布斯这种人,不但可以存活,而且甚至得到一定程度的鼓励和支持。这样的环境,真的是全世界只有一个。
中国的话其实主要是几个理由,一是市场特别大,而且特别适合这一类的互联网式的创业。城市这么多人,要叫出租车、叫外卖、要配送东西。然后因为政府很强大,可以让每一个人能够上网,而且不是很贵。而且可能那个固网做得不够好,大家都跑到移动互联网去了。这就形成了一个特别巨大的移动市场。再加上天时地利人和,很多东西该来的都来了,一个一个几乎是水到渠成地就出来了。当然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因素,就是对成功的渴望。无论是改变世界,获取名利还是打败别人,或者是做最好的自己,都可以。无论是哪一个理由,对成功的饥渴和追求,这个是非常中国式的。而且是就在今天这一刻的。可能50年前不见得有这样的(情况),50年后也未必会再有。
你可以说以色列也是一个,那可能是挑战权威的文化,而且又有很多全球的犹太精英,再加上它的国防科技什么的。我觉得每个创业文化的诞生地,可能都有这些偶然、必然的因素的结合。既然有了就好好用它,然后发展。
Q:2014年创业成为一个全民话题,这在您的意料之外吗?
A:具体是哪一年我不太确定,但这个话题我一直是很有信心的。因为我不断地看到,越来越多的聪明人投入创业。
但所谓全民创业我的理解是,其实要做高科技,还是不能全民来创的,它需要有技术、经验,然后才能创办。是非常少数的。
所谓全民创业,我会理解成为,不仅仅是互联网公司,会出现更多的中小企业,他们所要做的可能更多的是服务业,开个咖啡馆或者做一个配送公司,或者开个鲜花店。我觉得这是一个步入富强国家的必然之路。美国、日本、韩国或者其他的地方,很多是这样的。我觉得这应该是必然的,而且也是一个健康的事情。因为不能什么都靠巨大的企业,它有速度的问题,有它的“创新者的窘境”的问题。
第六部分 谈垄断
科技领域的15分钟现象,“基业长青”的不复存在
Q:在互联网,一方面是BAT这样的巨无霸型的,非常具有杀伤力和垄断力的公司;另一方面,又是不断的小的互联网公司在出现。这种状况矛盾吗?
A:不矛盾。但最终是会一代接一代地替换。其实在没有那么久以前,我们觉得中国最牛的公司还是联想、华为,什么时候突然变成这几家了?为什么华为那么多优秀的人才没做,而腾讯在隔壁就做了?其实就是一个各有各的企业文化跟优势,还有创新者的窘境问题。一旦做大了,你就不想失去你已有的市场,去做新的市场。你的投资的回报,会觉得不划算。这些都是人之常情,所以几乎是一个常规(现象),小公司不断地崛起,大公司不断地没落——不能说没落,是进入一个维持状态。IBM依然存在,但是不是最活跃的公司了。微软也是。大家讲的都是谷歌、脸书。然后下面可能会有新一代的公司。每一个科技潮流的新的变革,都会让小公司有相当大的优势。因为它没有创新者窘境的存在,它的文化跟年龄会让它有更大的动力。
当然你可以说今天BAT这么强大,它不断买买买行不行?同样的我也可以说,过去IBM也买,微软也买,现在谷歌、脸书也买。如果我们拿安迪·沃霍尔说的每个人都会有灿烂阳光下的15分钟这句话类比,我觉得你花钱是可以把15分钟变成20分钟的,甚至25分钟,但是变不了5个小时。就像季节轮转、春夏秋冬一样,科技也会因为潮流的变化,无论是移动、社交、IOT或者智能汽车,随着科技潮流的滚动,新的公司会起来,旧的公司的成长曲线会平滑下来,会给创新公司更多的机会。这就是我们的创新创业的理念的体系。这是不可逆转的。你的金钱只能买到一些你在灿烂阳光下的时间的延迟,但是你跟科技的潮流去赛跑,没有一个公司是可以跑过的。
Q:马云的观点是,垄断这个词语在互联网时代已经不存在了,或者说过时了。按照您刚才的说法,可以理解成您也是这么认为的吗?
A:垄断有相当大的经济效益。无论是微软的垄断、谷歌的垄断、阿里巴巴或者是腾讯的垄断,在垄断的初期是有很大的经济效益的。因为它成为了一个平台,有自己的eco-system。初期可能定位成几年,在这个时期它让大家能够用更小的资源获得更大的成长。这个阶段多家的竞争可能是无效的。但是垄断会有自己的问题的存在。第一就是垄断者的贪婪,它不但要做平台,还要做应用;不但要做这个还要做那个,我要靠我的垄断推进到别的领域去。这个时候我觉得就需要有一定的垄断法去制衡。
垄断本身没有罪。但是如果你因为垄断,让别的领域的人无法发展的话,这个时候会造成一些压抑创新的状况。之所以美国要制裁微软、谷歌等等,是有道理的。但是反垄断法有效吗?其实制裁是无效的。因为政府的速度永远赶不上科技的速度。而且等到你去制裁它,它在阳光下的15分钟可能已经闪耀完了。其实没有用。
它的惩罚性无用,但是它的呵斥性是有用的。你知道有个法律在看着你。然后有一大堆人等着告你,告得你整个公司都被slow down,当时比尔·盖茨在微软,基本都被气哭了。反垄断法最后没有反到他的垄断,但是它把你的领导者搞得最后说我做慈善去了。最后的话,大公司就开始说,好吧,我们不要再经历这种人间地狱,被政府盯到这种程度。所以微软就变得守规矩了。谷歌变得也守规矩了。当你知道一把大斧头悬挂在那里,会把你整得生不如死,虽然可能制裁不到你,但也其实是有效的。威慑还是有效的。
垄断还是需要一定的威慑在那里,这是第一。另外,回到科技的话题,最终颠覆垄断的其实不是一个法律,也不是一个竞争对手。确实没有人进入PC领域把微软打败。也没人做搜索做得过谷歌。但是会有一个科技的颠覆发生。谁能想到一个做搜索的公司,买了一个安卓的OS,居然手机的量比PC大这么多,成长得这么快,而且慢慢地手机上也可以做PC的功能。甚至未来的PC都可以基于安卓。最近有些产品出现,比如像我的旧同事周哲在做的一个硬件产品。最后其实你还是被颠覆了。我们还没有看到微软操作系统的末日,但它是在苟延残喘,因为它的领域长不大了。这是一种正常科技会颠覆垄断标准的行为。谷歌被颠覆了吗?还没有。但是你可以看到脸书对它的威胁。互联网的很大一部分在脸书上,如果我不让你查我的内容,那你就不是一个完整的搜索引擎了。如果哪一天脸书做到了互联网内容的30%,脸书可以完整地搜这个30%,也可以还不错的时候搜另外70%;谷歌可以完美地搜那70%,但是看不到脸书的30%,最后谁赢?所以说这是真正颠覆垄断的,而不是一个竞争者。长期来看,我是觉得垄断是会有春夏秋冬的过程。
Q:因为创新的速度越来越快,之前很多中国公司的理想都是基业长青,还会存在基业长青这个说法吗?
A:不会,我觉得在高科技领域的话,一定是15分钟阳光下,而且永远也留不下来。就算你一个大公司还在成长,但是一定小公司成长更快。哪怕你的垄断是成功的,仍然是慢慢地在推进的。人会被最好的机会吸引走。最厉害的人进入什么领域,那个领域就会发生变化。今天我觉得在创业领域吸引了顶尖的一批人,他们的IQ我认为是最高的。这个变化发生时,大公司就会失血。所以没有什么基业长青。一个好的企业就应该待在它的15分钟阳光下,尽量地享受这一刻,做了不起的事情。然后 really love and enjoy the moment。过了这15分钟以后,花点钱坚持一下,钱不够了增发股票、银行贷款,再坚持一下,最后实在资本运作不下来了。你看2014年,腾讯、阿里、脸书、谷歌花了多少钱做这种努力。你可以延迟你的基业,但基业不能长青。
Q:那我们衡量伟大公司的标准,也要变化了。之前至少有一个标准是,可以通过管理或者文化来延续公司,做到长青。
A:但管理的模式是可以不断去学习、成长的。你看 How Google Works 可以看得到Google的文化,阿里有它很棒的文化,腾讯有它的产品文化。我这些文化的精髓是可以学习的,但是认为一个有文化的公司可以活200年,这在高科技领域是肯定不存在的。吉姆· 林斯这一点上被证明,当时他是对的,但是今天就不对了。我还是很尊敬他,但是我不再相信高科技行业的基业长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