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琳 沈晴
“大家都把微信美颜照换成了卡通头像,我也就跟了一把。”喜欢尝试各种新鲜APP的手机社交达人王晓艾,形容“脸萌”APP最风靡的时候,所用的人就像中了病毒一样。“虽然形式很简单,没有什么深层的内容,但它很有趣、很可爱,这已经足够。”像王晓艾一样有这种想法的,在网络和手机用户群体尤其“90后”、“00后”中,并不是少数。
因为这些用户的追捧,与“脸萌”性质类似的新社交媒体近期蜂拥而至。让用户自己定义网络卡通头像,脸萌不是第一家。在它之前,魔漫就凭借上千万的注册用户量,获得了3000万的风险融资。之后,“微漫”等也以更多元的内容出击。
只用8小时制作完成的一款APP“Yo”,其急速爆红更让人匪夷所思。用户只能用字符“Yo”沟通,如此“白痴”,APP商店曾将其拒之门外。上线后却很快吸引到数百万用户和数百万美元融资。不只是“Yo”,模仿它的另一款只允许用户用表情符号沟通的APP“Emojli”,也受到了极大关注。
新社交媒体欣欣向荣之时,也该是进行新一轮思考的时刻。早期网络渗透到人们生活中的各个环节时,一些专家学者就开始担忧,认为虚拟技术对现实的入侵,会造成各种心理和社会问题。如今,这一波新社交媒体的崛起浪潮,也带出了争议。
实名注册的Facebook及带有认证功能的微博、微信,已经被诟病把用户和现实隔离。但与这些“老资格”的社交媒体相比,后来者有过之而无不及。至少,“资深”社交媒体和现实世界还有着密切的互动和映射关系。在这些新社交媒体上,我们看到的是,原本强势的文字已经被大量可爱但无实质意义的图像、符号所取代。喜欢使用这类新社交媒体的年轻人,生活与思维方式是否也会随之异化?“Yo”的创始人奥尔·阿贝尔(Or Arbel)公开表示,他的原则就是“不让用户思考”。
撇开人类社会交往的诸多规则,用二次元的卡通和符号替代交流中的深层次思维和情感,媒介的教化功能在这些新社交媒体上不见踪迹。这是不是问题?从更宏观的维度来观察,这些新型的社交媒体究竟是文明进步与多元的象征,还是人类文明之殇?
我们就是为二次元世界服务的
在卡通社交平台“微漫”联合创始人吴洁看来,魔漫、脸萌、Yo等新社交媒体,短时间内能吸引大量用户,一方面是来自网络文化传播,迅速让“萌”深入人心。“形象可爱的东西就会受到追捧,就会有粉丝效应。”另一方面,由动漫发展演变而来的二次元文化,逐渐成为年轻人生活的一部分。在这些年轻用户的脑海中,除了现实世界的映射,还有一个由卡通形象构成的世界。看看虚拟萝莉“初音未来”的一首《甩葱歌》吸引了多少粉丝,你就该知道,二次元这个隐秘的世界对年轻人是多么“炙手可热”。
“综合这两方面原因,我看好新社交媒体的发展。”但同时,吴洁也认为,现在正处于新社交媒体发展的初级阶段,很多用户只选择一些使用简单、容易上手的软件“尝鲜”。这就是为什么形式内容越简单,就能在越短的时间内迅速积累人气。“之后,这些内容和形式单一的新社交媒体就会出现问题。用户黏性差,所以人气聚集得快,消散得也快。”
去年年末,曾是媒体人的吴洁和合伙人一起创办了卡通社交平台概念的APP“微漫”。虽然创办时间比同样主打卡通概念的“脸萌”稍晚,但凭借多样化的内容,“微漫”还是在半年内吸引了数百万用户。
按照吴洁最初创业时的设想,这类新社交媒体的真正功能,是在现实之外为用户提供另一种自我表达的形式和途径。“总的来说,包括初级阶段的新社交平台,它们已经让用户体现了自我存在的价值。它已经能让用户在平台上标榜自己,创造自己的形象。但想成为一个长久的平台,它需要更多的内容来支撑。”除了让用户在其平台上通过菜单选择制作自己的卡通形象,吴洁的团队还为用户提供了多种情景互动模式。
吴洁透露,目前用户使用比较多的是“求爱”、“加班喊累”、“老板加薪”、“度假休闲”等与日常生活紧密度相对比较高的情景。“一方面,用户有这种表达需求,但他们的表达明显带有网络文化中的幽默、自嘲等特色。生活中,你总有些事情不方便开口,或者难以启齿,因为现实世界总有各种规则限制束缚你。但在这类新社交媒体平台上,你可以用一种相对轻松,没有压力的方式去说这些事情。”很多用户选择用度假情景告诉别人自己假期干了什么。因为各种隐私问题,可能既想诉说,又有所保留,这也让很多用户选择了与现实有着相当距离的卡通社交平台。
“我倒不认为人们会因为这些新社交媒体而沉溺在虚拟世界中不能自拔。”吴洁根据公司统计数据告诉《第一财经日报》,用户目前只是将新社交媒体作为一般沟通渠道之外的补充。“换句话说,他们目前还是把它当作生活之余的一种游戏,一种讲故事、听故事的新平台。”他们的平台和微博、微信、QQ等老一代的社交媒体也保持了切换通道。
不过,吴洁认为,新社交媒体的潜力还会继续被挖掘出来,最终形成大气候。也许,就像一些人所预言的那样,新社交媒体会把人和现实彻底隔绝开来。但这是整个社会大环境所致。现在,年轻人对二次元世界的接受度和认可度越来越高。
现在,吴洁团队的漫画师几乎都是“90后”,她做得最多的就是带这些年轻人去不同生活场景体验。“他们就是时代,他们就是未来,他们创造了新社交媒体,他们在以后也会比其他人更多地使用新社交媒体。我们就是准备为这些二次元世界的用户服务的。
“90后”,独而不孤的社交者
在研究团队青年志(China Youthology)策划的《大时代小世界——中国90后青年生活形态报告》中,“90后”与社会的连接被贴上了独而不孤的标签:这群“自我”的个体是孤独的社交者,期待真诚而轻松的人际关系。
当越来越多的新型社交工具轮番登场,人的身份和举止也在不断“裂变”,对创意类和个性化的需求也越来越深刻。青年志的人类学研究员陈苇如说:“社交软件的背后实质上是社交方式,‘90后’独而不孤的特性,在很大程度上,就是由社交方式来实现的。”
陈苇如以“90后”的社交小号来举例。她发起一项关于“90后”在不同主流社交平台上有多少小号的讨论。她得到的答复,基本都在5个以上。陈苇如坦言,自己也握有诸多小号,分别对应不同层次的人际关系。“不管是Yo、无秘、微信,还是更早的贴吧和微博,人们都试图在这些平台得到自己希望摄取的那部分,而不是千篇一律、泛主题的信息。”
她将Yo和脸萌归结为昙花一现的应用软件,认为使用者所享受的只是新鲜感,并没有带来深层次对于沟通的追求和满足,也不会丰富社交应用的市场。“昙花一现的应用不是不重要,就像歌曲不因好听而流行,游戏不为好玩而畅销。只有给人带来新的认识和体验,这才是价值所在。”
但脸萌等的火热证明,没有文字无碍沟通。上个月,数据工程师发起的文学革命颠覆了人们对表情图像既知的局限。赫尔曼·梅尔维尔的名著《白鲸》中的文字全部被眼花缭乱的250余个表情符号取代。这本被“改头换面”的文学著作上线售卖,精装本标价200美元。对此,有语言学家认为,表情和符号的运用,弱化了人们情感的交流,甚至可以视为是对原始象形文字的回归。
陈苇如认为,表情元素的存在大大丰富了“90后”的线上社交语言,强化了他们的沟通、表达能力。不过,她也认同,表情文化的强势会反作用于社交的积极性。值得注意的是,在这份报告中,除了对“有存在感”的向往,独而不孤的“90后”还有对“太费时间无动力”的焦虑。
报告的结语有这样一句话:“年轻人有自己独特的基因,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方式,去塑造自身独特的个体性,找到和这个世界相处的方式,也最终会推动社会的变化。”
第一财经日报:从传播学的角度,你如何解读像Yo、脸萌等社交新媒体的出现?这些“二次元”社交媒体在短时间内俘获了大批用户。
李同兴:我不主张用传播学或心理学的单科知识来解释这类现象。按照它们的某种特征,它们的出现和崛起,整体上代表了社会文明的一种进步。科技在进步,生产力在进步,人在进步,社交软件也在进步。我用“进步”来表达,很多人会不同意,因为“进步”这个词有着明显的价值判断。那我姑且用“发展”来表达自己的判断。
这里面涉及最核心的问题,是人和媒体、人和外界的关系。我们以前对媒体的传统定义是,它是人和外部社会保持沟通的一种工具、一种渠道。它有两种功能,一是帮助人们认知外部世界,相当于人体器官的延伸,起到了望远镜和显微镜的作用。另外一种是沟通的功能。即使在网络时代初期,人们发明、购买、使用社交媒体,也都基于这些原则。但是到了今天,靠媒体工具来了解世界,靠它来有效率地沟通,这两个目的已经弱化了。试问,现在你离开了哪种媒体、哪种电子社交工具不能存活呢?
短短一二十年,媒体理论已经从麦克卢汉“媒体作为器官功能的延伸”,演变为庞洛梅蒂所说的“人与媒体的关系是交互和平等的”。也就是说人和媒体、人和网络社交工具已经是一种平等的关系了。这种转变在最近三五年表现得尤为明显,社交媒体的发展已经超乎我们的想象。之前还是人围着媒体,或者说人围着媒体所代表的外部世界在转。但现在,媒体倒过来围着人的自我来转了。
生产力过剩,让很多人不用考虑生计问题,不用过多关注外部世界。这种新社交媒体,只是让人和外部保持沟通,而且这些用户与外界的沟通,不是为了生存,也不是为了得到有用的信息。举个例子,比如说,你现在正在用电话采访,这种沟通是为了完成工作,为了挣薪水,其实就是一种(基于)生存的沟通。但现在,这些新社交媒体的用户不需要考虑生存问题,也不需要考虑信息是否有用、是否有营养,对他们的生活是否有帮助。新鲜、有趣,能获得和以往不同的表达方式和体验,对他们来说就足够了。
日报:用户还是否需要在与外界的沟通中体现自我价值?
李同兴:他们的使用者身份本身就是一种自我价值。他们使用、体验,并且自己制造内容,然后传播,这种过程就是使用新社交媒体时的自我价值体现。
日报:为什么作为人类文明结晶的重要成果——文字,在这种新社交媒体平台上相当弱势?
李同兴:文字在信息传播过程中起什么样的作用?它当初被发明,就是因为它极有效率地、准确、直接地传递有用的信息。但现在,新社交媒体的用户不必考虑传播的速度、效率,不必考虑信息是否有用。他们根本不用考虑这些“功利”的因素,于是,更容易被视听器官快速接受的符号、图像、影像,在这些渠道中占据了主流位置。其实,这也反过来证明了,像Yo、脸萌等新社交媒体的出现,就是一种文明的进步。
日报:从这些表征来看,它们是社会进步的象征。但这些社交新媒体的内容简单得略去了很多现实社会的交往规则,传播符号卡通、“狗血”,滤除了人类深层次的思维方式和情感。
李同兴:是的,这种文明的进步之中也包含着危机。在这类新社交媒体蜂拥出现之前,我们在媒体上接收到的各种信息,包括新闻、戏曲,哪怕是后来出现的网络剧、在微博上的沟通、在微信上流传的大部分帖子,都是提供有用的信息,教育我们如何社会化。或者说,无论是陶冶,还是宣泄,它们还都有让人返回现实的功能。
但是,现在出现的新社交媒体,基于网络文化的进一步发展,完全与现实世界脱节。在这里,人们可以将“温良恭俭”等一切社会规则都抛诸脑后。现在的生产力和经济发展,让一部分宅男、宅女不用回到现实世界,照样可以生活得很满意。这样的群体如果逐渐庞大到一定程度,占到人口一定比例,就会演化成文明之殇。
我们有两个参照系。很多人尤其是年轻一代如果陷入这种虚拟世界,而不为现实世界的发展带来新的动力,就可能让经济发展陷入迟缓。第二层担忧,来自进化论的最小成本原则。当不需要付出现实的努力实现生存的时候,生物是不需要努力的。当这样的族群发展到一定规模,会对整个人类的进化基因产生影响。
这些新社交媒体为年轻人提供的虚拟世界,包含了大量非现实、非社会化的规则。一旦习惯了这个世界中没有面孔、没有等级、没有秩序的生活,当他们不得不返回现实的时候,就会表现得不适应。不能说他在新媒体里学坏了,只是,他是非社会化的人,所以他会做出匪夷所思的事情。
在这些新社交媒体崛起的时候,社会也要为人们提供更多返回现实的途径,让人们更多地生活在现实之中,鼓励人们在现实中表达自己真实的情感。